人類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們必須見證自己的生命。人又如何見證自己生命中那無窮盡的繁複層次?藉由文字書寫還是圖像思考?透過密集規律的身體勞動,還是朝九晚五的案前事務?

抽象表現藝術的發生,標示著人類希望更精準的表達自己存在的強烈渴望。無論是經由隱隱約約的自然形象或抽離自然的幾何圖像,都是人類透過畫布空間的介質,直接剖析或間接隱喻自己身體、思想節理的經驗。

陳張莉的繪畫,從1980年代末「夢魘」系列裡的掙扎衝突,經過充滿文學詩意、老莊哲思的「人生與自然」和「心境之美」系列,到色彩縱情奔放的「因子的再現」系列(2002),都深深的銘刻著藝術家身體、思想、生活和感受的喜怒哀樂。

對比的張力

最近一進大趨勢藝文空間,立刻就會被陳張莉「因子的再現」系列裡暢快淋漓的筆力動勢和充滿張力的色彩組合所吸引。飛快的直率刷力,對應著舒緩纏綿的曼筆。厚重沈鬱的暗色,刷進或滲出明亮懸疑的玫瑰紅和檸檬黃。如此強烈的對比,以及深刻多變的層次,傳喚出令人驚豔的戲劇性。

究竟是什麼樣的個性、思維和經驗造就了這樣的畫風?在去年年底,再度見到暌違數年但並不熟稔的陳張莉時,心裡其實充滿了無限的疑問。藝術家樸質無華的咖啡色夾克以及謙靜客氣的語言,很難搭上畫作裡的華麗色彩。而藝術家細瘦的身體,對照尺寸龐大以及為數眾多的畫作,更讓人驚奇不已。

這樣對比的張力,其實早在陳張莉「夢魘」系列畫作裡便表露無遺。「夢魘1」(1989)裡,劇烈轉動的橘紅,和一抹簡單的靛藍和暗黑,直率的表現出藝術家初到紐約時的心情起落。藝術家年近不惑才隻身前往異鄉,為的就是將生命中對於藝術的熱情,轉化成一張張動人的詩畫。這樣的決定,必須要有無限延伸的藝術信仰,以及暫時揮別對於台北家庭深深依戀的膽識和意志才能完成。或許背負著社會對於成家女性的期待,在面對離家尋夢的抉擇所必須獨力承擔的必然際遇時的急切和焦慮──初到異地的文化衝擊,以及剛進藝術都會時的慌亂──都在「夢魘」系列裡直接表露無遺。「夢魘」系列裡對比的張力,釋放出藝術家現實生活中被謹慎壓抑下來的強烈心理衝突時,也透露出藝術家暗藏在平靜身體修辭底下的頑強爆發力和堅強任性的意志力。

文化的認同

憑著堅若磐石的意志,和追求理想的義無反顧,陳張莉在紐約一待就是十多年。初進藝術學院,陳張莉從吸收美國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威廉‧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和海倫‧法蘭肯泰勒(Helen Frankenthaler)的繪畫修辭著手,百般試煉自己對於生命情感張力以及繪畫形式張力的掌握能力。「夢魘」系列的筆觸和肌理,「意象空間」系列的拼貼和刮畫,都飽滿的書寫了藝術家的環境基調和個人對抗。

度過像海綿般飢渴的搜索異地新知的忙亂階段,陳張莉沈靜了下來,較有餘力的回頭審視自己流放異鄉的生命情境。這樣的異地對照、心靈靜觀,召喚了藝術家多元文化認同中的底層精神。那便是生於中國、長於台灣時,身心浸染的中國傳統文化的集體深層意識。這段時間的抽象表現語彙裡,諸如「人生與自然」系列(1992)、「星空」系列(1994)以及《穩立如山,靈秀似水》(1994)和《禪寂》(1994)等畫作,撫拾皆是中國傳統文人那種寄予自然以明心志,寄情詩境以表哲思的痕跡。

在「人生與自然」系列裡,藝術家舒緩的畫了簡單的三角形、圓形,然後任由顏料緩慢的由畫布的頂端慢慢滴流下來。這樣充滿時間感的畫境,令人記起中國傳統文人詩畫裡的宇宙穹蒼和南國水氣氤氳的浪漫寫意。然而,藝術家藍灰和粉紅的色彩和繪畫形式,又為陶淵明那種「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種傳統文人修辭,增添了許多現代藝術、紐約文化的氣味。而在《穩立如山,靈秀似水》裡,則是以拼貼粗麻布而後刷白的方法凸顯上方山巒的空山靈雨,表達藝術家追求老莊自然坐忘,大道空無的心境。

如此的文化認同和深層的集體感受,不斷的在陳張莉的繪畫和生活裡面相互唱和。在繪畫裡,她寄情憂鬱而詩意的筆意,從「人生與自然」和「星空」系列的抒發多元身份經驗中對於中國傳統文人詩情的認同。在生活裡,她勤讀老莊經典,在字裡行間裡安頓自己身處異地時的懷鄉依戀。

平靜的自信

而在1990年代的下半葉,陳張莉的繪畫又有了新的方向。不斷實驗抽象繪畫語言潛力的她,此時開始試驗高彩度的檸檬黃、橘紅和鮮豔的磚紅。習慣了對比或冷峻的顏色,陳張莉開始開發、延伸這些明亮暖色的可能表情。對於這些稍不經意就會流於甜膩的顏色,陳張莉似乎用了極大的勇氣和無比的耐心,將它們巧妙精準的整合起來。「心境之美」系列(1996)和《藝術之愉悅》(1999)中檸檬黃的底色,刷上一抹橘紅,再由鮮豔的磚紅任自滴流。整個畫面是一派暖烘烘的平穩舒服,但同時又暗藏著豔麗色彩的跳動節奏。這樣的畫面,在寧靜中充滿了美學的歡愉和誘惑,正恰恰說出藝術家十年醉心抽象表現繪畫的自信和樂趣。

生命韌性的再現

這般平穩的安靜畫面,在2002年又經歷了另一個轉折,而這正是藝術家的生命面臨巨大難題的時刻。藝術家在這一年當中,陸續因為子宮頸癌和乳癌開刀住院。然而,面對威脅生命存續的疾病以及開刀後會有的身體不適,陳張莉依然以堅強無比的生命韌性和規律行程繼續作畫。藝術家幾乎是在一個月畫兩張大畫作的積極狀態下完成了「因子的再現」系列,又讓我們深切體驗到藝術家那股堅忍的毅力、強大的生命爆發力和勇往直前的求生意志。

「因子的再現」裡,沒有拒絕面對疾病的怨聲載道。如變形蟲狀的細胞蔓延、蠕動,反而像是昇華轉化的音樂旋律,揭露出藝術家對於生命力的擁抱和渴望,以及克服生命難關的堅定藝術信仰。而奔放自如的筆勢、隨意對比的顏色,以及縱情揮灑的層次,似乎都說出藝術家度過生命轉捩點之後的豁然開朗。也是因為這樣巨大的生命力,和成熟堅持的專業能力,才能讓「因子的再現」那麼的暢快淋漓,充滿張力。而這爽快感人的張力,猶如其名,正是陳張莉生命的真正本色。

原文章刊載自 2003年 典藏今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