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蕙:首先談談妳當時因何決定遠離家鄉、到異國--當時世界的藝術中心--專致創作?

陳張莉:我接觸繪畫較晚,不像一般年輕人到校上課,而是到大學老師在自家開設的工作室,跟他們學習。我也想到學校上課,看看別人怎麼畫;但當時民風保守,有個老師就明白勸我,最好別來,如果要來,最好從後門進來。我想,從後門偷偷摸摸進去,對他也不方便;我覺得自己既不要學位,也別無所求,所以就沒去了。後來,我到紐約遊學,就在決定赴紐約發展前兩年。那所學校位在57街,已經有六、七十年歷史;不論出身背景如何,只要懷有藝術夢想,都可以到那兒去。這個學校地點方便、學費便宜,課程從早到晚,應有盡有。我上午就在那兒上課,下午逛畫廊。我發現當地畫廊展出的作品和我在台灣看到的很不一樣,雖然也有寫實的(我那時還在畫寫實),但抽象的比例更高。那趟短短兩個多月的遊學對我影響很大,我在心中暗忖,一定要再來。不過當時只想等孩子長大一些,再一起赴美求學時,因為我不希望孩子太早離家。回台灣後,這個夢想一直揮之不去;我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再出去唸書。其實唸書對我而言不是那麼重要,我並非要靠學位來教書或謀職;不過是找個藉口,到紐約待一陣子而已。兩年後,碰巧遇到一群年輕人準備出國,他們勸我何不一起去考托福;我真的就跑去補習補了六個星期,而且竟然也僥倖考過了,之後就開始找學校。所以為什麼我老愛說“心想事成”。其實當時我並未告訴任何人,因為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我是等到時機成熟,萬事俱足,才告訴我先生。當時我身兼人妻、人母,沒有生產能力,兩個孩子都還在青春期,憑什麼資格可以拋家棄子、遠走高飛?!但人一旦有心,夢想往往可以成真。八十年代,整個藝術環境已經從巴黎轉往紐約。我到過紐約,而且紐約對我而言比較沒有語言障礙,這是我選擇紐約的原因。

余小蕙:妳一開始就決定在紐約長住下來?

陳張莉:根本沒有。我原打算兩年念完就回台灣,其實還擔心念不完,因為離開學校太久了。所以當我先生問我時,我說最慢可能兩年吧!他也說,說不定念不到半年就打道回府呢。但我知道自己的個性,除非有其他事,沒辦法,否則絕不輕言放棄。所以我每個禮拜都到Soho,因為畫廊都在那邊,而且那兒的店鋪也很特別。於是,我又發想,要是能搬到Soho,那該多好!儘管心裡明白,根本是在癡人說夢!但有夢總比沒夢好。

余小蕙:回顧過往,還記得最初到紐約的情景嗎?當時紐約藝術圈的環境如何?妳和他們經常互動嗎?

陳張莉:其實我初到紐約時和華人藝術圈的接觸並不多,光是學校課業和畫畫就已經夠忙了,還要關心家裡的孩子。所以我的生活很簡單,像公務員一樣,八點出門,偶爾在外待的比較晚些,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六點多就回家。回家後就吃飯、看書,生活很有規律。所以跟華人的接觸不多。

余小蕙:當時紐約有哪些華人藝術家?

陳張莉:韓湘林、夏陽、司徒強、楊識宏,都是台灣去的;張宏圖也算是比較早期的,他很熱心,有華人畫家展覽都會來看,所以我最早認識張宏圖。認識艾未未、蔡國強等人則是比較後期,九十年代的事了。一開始提到的這些台灣藝術家,都是七十年代就去的,初期我和他們的互動不多,真正來往是我搬到Soho之後。因為房子比較寬敞,有時會辦一些聚會,找大家來。說實話,頭兩年有點身心疲憊,而且創作不是很順利,每天過得很悶,內心矛盾衝突不斷。我常自問,為什麼要到紐約?為何要做這樣的決定?創作順利時,就會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余小蕙:感覺妳的創作與人生閱歷密不可分。能否談談紐約對於妳的人生觀和創作產生哪些影響?記憶中有哪些人、事、物令妳刻骨銘心,並且影響妳的創作風格?

陳張莉:我覺得紐約對於我後半生在藝術養成和人生經驗的累積上功不可沒。我在台灣儘管外表光鮮、生活愜意,但過得並不是很快樂。我覺得到紐約最大的目的就是開眼界,增長見識;見識多了,做事的格局就大。我個人認為不管做任何事,都要把眼光放遠放大。所以我剛到紐約時,就像一塊海綿,不斷地吸收,但“狼吞虎嚥”的結果就是“消化不良”,導致創作不順,當時真的很痛苦。我記得我第一個系列的創作就叫“夢魘”, 這真的是我當時的情況… 再者,紐約本身就是一個文化熔爐,是一間大學校,所以未必非進學校不可。對我而言,紐約並不代表美國,它是一個文化大熔爐;你每天看到形形色色的人,領略到各種不同的藝術精華,再加上自身的文化熏陶,慢慢就會形成個人特有的風格。有人說不知道該把我的作品歸屬於哪個流派,其實我什麼流派都不是,我是自成一格。我不像早期的來者,在此落地生根,完全融入當地文化;我不同,我還是經常回台灣,所以我始終在台灣和紐約之間往返。況且,我來的時候已經年紀不輕,不可能拋棄自身內涵的文化,然而我在紐約的時間還是夠久,足以吸收新東西,因此是兩種文化結合在一起。我不覺得自己受到哪些特定人事物的影響,而是受到紐約這個大環境的熏陶;這種影響是不知不覺、潛移默化的。當然,在創作這條路上,每個來到紐約的人都會懷抱一個夢想,希望將來如何如何。這很正常,否則何必離鄉背景。但慢慢地你會比較清楚藝術思潮走到哪兒,自己的定位在哪裡;若還願意堅持下去,無怨無悔,這就夠了。早期我將藝術創作視為此生唯一的使命,經歷了大病大痛之後,我領悟到人生其實是變幻莫測的。每個人這一生選擇一件事做,比如說我選擇創作,我把它當工作地專注去做,但我們仍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仍會經歷生老病死。藝術家與一般人並無不同,毋須高高在上,自命清高。我後來慢慢發現,人生很多事不去接觸、嚐試一下,簡直白活。每天關在工作室創作未必是好事。你在生命當中接觸到的種種經驗都會成為你的養分,在作品裡出現,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余小蕙:這就是妳在畫畫之餘,還去學跳舞、法文、喜歡歌劇、表演藝術、旅行和精緻美食的原因。事實上,除了創作,我對妳最大的感受是開放樂觀;妳對這個世界似乎充滿無窮的精力和強烈的好奇心。妳覺得這些興趣和嗜好對於妳的創作有何影響?是否帶來哪些靈感?

陳張莉:我常在思考,人的潛力到底發揮了多少?比方說跳舞,我一開始跳國標舞純粹出於好玩,等到全心投入後就上癮了,因為它有太多的挑戰性並助我瞭解ㄧ些人體關節間的連貫性導致我更認識自己的身體。我也深深體會到「時間越用越多」。當做的事情越多,時間就變得越多,也就是說我沒有浪費瑣碎時間。我後來發現,當你接觸的事物愈多,就愈想多知道一些,而且這個世界吸引我的事物太多了。對於在某個領域出類拔萃的人,我從不嫉妒,只會欣賞佩服,並思效尤。

余小蕙:妳從什麼時候開始從具象轉為抽象?妳在紐約接觸多了各式各樣的藝術創作,為何始終衷情於抽象?

陳張莉:我畫抽象其實是八五年到紐約遊學之後才開始,回台灣後就想轉換一下。剛好那時台灣有一個課程介紹二十世紀當代藝術創作,我去聽,遇到一位老師,就開始嘗試抽象。也許是個性吧,因為我不喜歡照章行事,也可能是我的繪畫功力沒那麼強。我在吳炫三那兒畫過人體,但就是沒耐心一筆一筆畫;我進出過很多畫石膏像的地方,總覺得受不了。因此當我接觸抽象時,立刻無法自拔,因為它有一種無限的張力和想像力,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你不必覺得天空一定是藍的,天空可以是紅的、黃的;我覺得那個東西比較吸引我,因此就一直慢慢往這個方向發展。當然到紐約來,看到那麼多五花八門的藝術,真的是眼花繚亂。然而在時間的沉澱下,就會逐漸體會到這些都不過是一種參考、一種養分,因此只要能引起我共鳴的,我都蠻喜歡的。現在藝術圈純畫畫的人不多,大部分是做影像和裝置藝術,甚至聲音和表演。因此活在當今世界,不能像個井底蛙,需要多方接觸了解,然後選擇一個適合自己的東西。因為我從事繪畫這麼多年,稍微掌握一些,我不可能完全拋棄,別的藝術形式我或許會去嘗試,但不會因此改變自己,隨波逐流地變換藝術形式。我只是有興趣去了解、欣賞當下藝術的發展,有時候也會思索何謂藝術,藝術的定義是什麼。

余小蕙:妳平常閱讀嗎?都看哪些書或雜誌?妳關心最新的藝術發展和動態嗎?

陳張莉:其實我看的書很雜,藝術雜誌反而接觸較少。我比較喜歡看一些與當代思潮有關,或是比較淺顯的哲學、建築、電影之類的書。最新的藝術動態和發展雖然沒那麼關心,但也不排斥,不過我不會花太多時間去注意它。如我先前所說,我更想了解這個人生以及所處的世界。有些政治議題我也會去關注一下,我覺得身為現代人就應該開拓視野。

余小蕙:妳在意藝評和一般觀眾對妳作品的評價和觀感嗎?

陳張莉:因人而異。如果那個人是我欣賞上的,我就會在乎他所寫的東西;反之,他怎麼寫都無所謂。至於觀眾的反應絕對是不一樣的,因為每個人的藝術水平不同。這也很好,因為從不同角度可以發現自己從未想過的東西,我覺得這是良性反應,所以我不會太在意別人的意見。有人說,公開展示作品其實就像脫光衣服給人看,別人有權品頭論足(笑)。

余小蕙:很多人對於妳三十多歲毅然決然離鄉背井、走上專業藝術家這條路的第一個反應多半是:妳很有勇氣,但這大多出於妳是一位“女性”。不知妳對這個反應的感受如何?妳曾經受到紐約女性主義藝術家的影響嗎?

陳張莉:我覺得勇氣不是男人的專利。當妳心裡有個夢想時,任何事也阻擋不了。至於藝術?我一直認為藝術是沒有性別的。我創作時從未想過我是男性、女性這個問題。甚至有人說,看到你的作品很難想像你長得這麼嬌小。對於女性主義來說,我認為她們是為一個主義在創作,所以對我毫無影響。因為我是為藝術而創作。

余小蕙:和妳熟識後才知道妳並非一路順暢;妳曾經罹癌,最近又慘遭祝融,二十多年的創作毀於瞬間。能否談談妳如何去面對這些人生劫難?妳有宗教信仰嗎?這些經歷對於妳的創作是否有所影響?

陳張莉:我覺得這反映了人生無常。既然發生了,說不難過是自欺欺人;但既然發生了,只好接受,這樣才能繼續往前走。這個意外一開始對我而言是個創傷,所以去年回到紐約後,我有三個月時間足不出戶,都留在家裡思考這個問題。經過一番掙扎,想通了之後,壓力似乎獲得了抒解,整個人變得輕鬆自在。重新開始創作的時候,宛如重生,一切重新來,我一開始創作還蠻順利的。我覺得人要懂得放下,因為既然無法改變事實,難過又能如何?對一個藝術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創作的過程,這才是比較珍貴的,你只要還記得創作那時候的情景就夠了。而且在今天這個數位化時代,反正自己的作品也都拍了影像存檔,不見得都的隨時相伴。我有時就調侃自己,哎,作品都被老天爺給收藏了。至於宗教,我並無特別的宗教信仰,不過我相信大宇宙裡一定有個主宰,不管是聖母瑪利亞或耶穌。 大悲咒是84個菩薩的名字,一開始很難念,尤其是注音的梵文, 現在已經琅琅上口。我每次念完,都會感激它;就像跟朋友說話一樣,然後安心地去睡覺。我的人生態度基本上遵循老莊思想,尤其是老子,一切順其自然,不強求。而且我喜歡與人分享。一個人擁有那麼多會快樂嗎?就像慈禧太后,每天九十九道菜送過來,她都說沒胃口;當然沒胃口了,底下的人都沒吃,你一個人怎麼吃的下?所以分享才能讓人開心。我的個性就是如此,也因為這個個性,發生重大事情,好比說生病,我都慨然接受,不去抱怨為什麼是我、而不是別人生病;我是真心的,並非在演戲。當我得知自己得癌症,從醫院走出來時,我問自己, Why me?後來轉念一想,Why not me? 我一直認為自己這輩子已經比別人幸運多了,似乎一切心想事成;有時甚至覺得蠻可怕的,為何老天爺如此眷顧我!所以我非常樂於跟別人分享;人不能太貪心,什麼都想要。生病以前有些因素讓我想不通,想不開,有壓力,才會生病。生完病後,整個人的想法完全改觀,現在的我非常快樂,內心非常篤定、安定。真好!我希望這種狀況能夠維持下去。

余小蕙:能否談談即將展出的新作?這批“重新出發”的作品與先前的創作有何不同?

陳張莉:我的確是“重新出發”;但“重新出發”並不代表拋棄既有,因為現在的作品都累積了以前的許多養分,只是我不想再延續以往,所以這次展出的作品都是色彩繽紛。我做黑白已經十年了,如果繼續使用,感覺包袱仍在。所以這次我徹底揚棄黑白,改用色彩;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毫無規矩可循,結果反而放得開。我覺得,很多時候,在輕鬆的狀態下,效果反而出奇地好。儘管作品呈現的方式和以前不同,但所展現的能量和精神並未改變。我的創作不像以前那麼拘泥,現在很“放”,色彩大膽自由地使用,所以每張畫的作畫過程都很順。作品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但我認為內在的能量和精神應該是一致連貫的。我希望以後不論做什麼,都能夠繼續這麼“放”得開。這可能是因為整個心態已經放空,豁出去了!所以我很早就把大畫完成,後來又嘗試一些小的作品。我已經至少三十年沒畫油畫了,如今重拾油彩,還是用自己的方式去畫,效果感覺都不錯,我自己還蠻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