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渴盼內省的心靈不再滿足於計有語彙對生命意義的詮釋時,它可以選擇從這些語彙集其建構的意義範疇之中出走。

在出走的路程上,或許會見到繁花似錦,或許會遇到枯藤老樹,也許會看到完全陌生的風景;不論喜極而泣,或悵然淚下,或者完全不知所措,它都必須自己去承擔重新尋找語彙的喜悅與悲傷。

一個藝術家在追尋屬於自己的語彙時,也必須面對這種心情滄桑,而他之所以願意承受此一滄桑及孤寂,那是因為她深知追尋意義比盲從意義更能開發生命的能量,而且對她而言,意義應該只存在於追尋意義的摸索過程中。

1.發現內在風景

抽象藝術在二十世紀初葉的興起,也正說明了一種重新尋找自己語彙的摸索。它既是對於傳統視覺思維的檢討,亦是對於以視覺為中心的傳統藝術思維的檢討,如果說一九○五年以來立體主義是一項對於傳統透視法的視覺思維的反思, 那麼,一九一○年代以來,各種抽象藝術的湧現,便是一項對於視覺之外的藝術思維的探索。如此,我們便不難瞭解康定斯基的「精神性」,蒙德里安的「新造型主義」與馬列維奇的「絕對主義」,他們都朝向視覺主義之外的思維向度找尋依據,說明抽象藝術之所以不同於傳統藝術對於外在世界的依據,他們認為內在世界的開拓給予藝術思維更為豐富的多樣性與可能性。

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在心靈狀態尚待重整的歐洲,我們看到了「無形式藝術」(l’Art informel)的出現,在存在主義的哲學衝擊之下,它著重於挖掘潛藏於心靈底層的糾結,直指個人經驗之不可名狀處。也是在東西冷戰的對立氛圍中,在北美洲大陸,我們也看到了「抽象表現主義」(Abstract Expressionism)對繪畫場域的叛逆性試探,在激情火爆的色彩與構圖中,隱藏著藝術家對自己作為創作主體的冷峻逼視與質疑,姑且不論是否同意葛林柏格(Clement Greenberg)將之稱為純粹藝術,並賦予他至高的美學價值,以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為代表的抽象表現主義已經成為美國現代繪畫最為傲人的一頁。它之所以傲人,不僅在於它幾乎成為美國繪畫的同義詞,更在於他隱藏在色彩與構圖的任意性背後的情感深度。

雖然七○年代美國的觀念藝術與行動藝術不斷對純粹繪畫及其美學地位提出挑戰,但不可否認的,抽象表現主義仍然是二十世紀抽象藝術運動中極具感染力的一個潮流,它曾經深深打動那些厭倦於再現物質形體的藝術家,它為他們提供了找尋並理解每一個人自己的內在風景的出口。

由於它的這份解放精神,它也曾經影響了在七○年代與八○年代旅美的台灣藝術家。

2. 探索存在境況

早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初期,台灣藝術家就已受到抽象藝術的洗禮,不論是延續著印象派與野獸派的思維開展下來,或者是受到從中國大陸遷台的席德進與李仲生等人的影響,他們早已具備了朝向更為前衛的抽象藝術的基本概念。尤其,在那個充滿思想與言論禁忌的年代,現代藝術便成為一個呼吸自由空氣的窗口,當時的「東方畫會」、「五月畫會」與「現代版畫會」便標示了這個精神方向, 抽象藝術也就自然而然成為藝術家理解自己的存在境況的一種心靈脈動。

七○年代後期,對於台灣藝術家而言,既是開始向禁忌挑戰的年代,也是他們迫切想要呼吸新鮮空氣的年代,他們迫切進行各種精神探險,也因此,許多第三代抽象畫家前往歐洲與美國探索自己的出路。其中,在八○年代初期前往美國的抽象畫家在現代主義的藝術語彙中找到了開拓自己創作能量的基本元素。 如今,當年尚屬年輕的第三代抽象畫家,都已成為台灣畫壇運動的中堅。

雖然九○年代以來,鄉土寫實運動語後來的觀念藝術大量佔據了台灣的藝術創作場域與論述場域,但是一如美國的抽象繪畫仍然蓬勃一般,戰後台灣的抽象繪畫也從來不曾停止摸索的腳步,在已經返台的黃銘哲,王福東之作品中,在他們跟台灣當代觀念藝術進行深度對話之後,也都能呈現出足以詮釋本土特質的調性,至於來回於台灣與美國兩地的楊識宏,則已經將自己放進當代美國抽象繪畫的潮流之中,繼續開拓繪畫語言的抽象場域。

他們作品的日益具有深度與厚度,既說明他們個人心靈探索的積極程度, 也說明他們對於抽象繪畫語彙理解與掌握日益準確而且日益見有個人特色。

3. 豐富情感視域

在抽象藝術運動的家譜中,陳張莉便是屬於抽象表現主義這個家族。

年輕時期,陳張莉並非出身於美術科班。或許也因此,她並不是帶著學院語言來到美國,而是帶著她對於生命意義與自我追尋的焦慮,進入美國這個全新的視域中。在她渴望找到一種語彙來理解自己,來表達自己時,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色彩與構圖便為她提供了線索。這也並非屬於巧合,而是因為對於情感能量不願被形式框架所束縛的陳張莉而言,就彷彿她重新找回記憶深處的表達衝動一般, 自然而然成為她編織自己的意義場域的憑藉。

現實生活中,陳張莉是一個單純的人,但是跟她相識的朋友都知道,如果沒有透過她的繪畫作品,就不容易更為完整,更具深度去了解她。她的想法,她對生命的感觸,她全都透過繪畫語彙去表達。

毫無疑問的,陳張莉的繪畫語言是感性的,一如她的人。作品中,除了透過運動色彩的張力為這份感性特質賦予詩性意涵之外,她的作品也都有如詩一般的標題。

只是,我們不難發現,雖然陳張莉的作品感性與詩意,雖然她的色彩偏向鮮豔亮麗,但是畫面的氛圍卻是沉重的。每一個色塊,都像是畫面上方不知名的彼處掉落下來的重量,試圖佔據整個畫面,它們不許任何理性的詮釋去加以置喙。

此外,雖然作品中壓克力顏料呈現透明性,彷彿色彩允許我們穿透以觸及深層,然而,這種透明感其實只是一種錯覺,它增加畫面的神秘感,那是一個彷彿存在但卻是無法理解的彼處。

色彩的重量感與神秘感便成為陳張莉繪畫作品的兩個特色。誠如她自己所說: 「此次展覽的主題為『因子的再現』,英文為Representation of Phenomenon, 想藉由類似葉子般的印象創造出不同的視覺效果,來反應我們現實人生裡不同的個人境遇。」其實,這份重量與神秘,或許便是她對於自己個人境遇的理解與詮釋。

作為一個抽象畫家,陳張莉的心靈探索創造她作品中的視覺情感的深度。 從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她並沒有擅自提出任何關於生命意義的界定,它只是呈現出她一值在重量與神秘之間辛苦摸索的事實。

那是一個艱辛的出走旅程的紀錄,每一個色塊都是她經歷的喜悅與悲傷, 卻也在抽象的繪畫語匯中展現出豐富的情感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