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創作裡音樂總是帶給我很大的能量和靈感的來源,
隨著音樂不同的精神性它遷動我作品的氣韻。
它有時書寫流暢如舒伯特或莫扎特;
有時如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張力如華格納或馬勒;
而那充滿異國情調的普契尼確帶有羅曼蒂克的情懷。
我神游於眾多音樂家的靈魂裡一窺它們的奇妙深奧世界。

── 陳張莉

大學時代第一堂的音樂概論課總令我印象深刻。投影機播放著迪士尼以古典音樂為發想的經典動畫《幻想曲》,隨著旋律與節奏,松鼠、小鹿、花朵、各式樂器……紛紛擺動著身體熱切舞蹈著。不過這段音樂影片的重點並非迪士尼有趣的發想,而在於第二次關掉音樂重新播放時,瞬時覺得沒有了「配樂」的2分鐘影片,簡直比2小時還難耐。或許是由於這樣的難耐經驗令人印象太深刻,以致於畫面雖然依舊清晰,但對於當時的音樂早已不復記憶。也因此,當日後聽到華格納歌劇中幾近長達兩分鐘的靜默時,便不難理解何以他的音樂、歌劇觀會深深影響日後的表演藝術,甚至電影對配樂、配聲的概念。
「艱澀難懂」,應該是很多人對華格納歌劇的評語,相對不明顯的旋律總讓人有種不得其門而入的感受,抽象繪畫對很多首次接觸的人也是如此。曾有朋友建議:「聽華格納要從看DVD開始」,面對結合音樂、文學、劇場思考的華格納作品,確實唯有盡可能地整體觀之,才能更進一步理解他對「總體藝術」(Gesamtkunstwerk)的實驗與理念。歌劇研究者羅基敏曾說明,在華格納看來,歌劇亦是戲劇,只是音樂是其中推動一切的主要媒介。也由於歌劇中音樂與詩作的關係密不可分,華格納始終堅持自己寫劇本,以求在台詞以外,在劇本架構與場景描述等面向均能彼此配合。猶有甚者,華格納更將觀眾視為歌劇演出的一環,除了要大家「張大眼睛看、豎起耳朵聽」,並且還要同時思考,因為「沒有思考,是不可能有真正的藝術印象」。換句話說,「華格納認為,聽眾在接觸他的作品時,也要有『總體藝術』的精神,以人類最敏銳的感官加上頭腦的智慧,才能深刻體會到藝術的真諦。」
華格納「總體藝術」的極致展現或許莫過於撰寫將近四分之一世紀的《尼貝龍根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彷彿史詩般的龐大巨作,不僅在觀賞上是一種總體經驗的體驗,在創作方面也是一種長時間的全然投入。素來喜愛馬勒、華格納音樂的陳張莉,創作時總是不時伴隨著音樂,而今年8月在MOT個展「詩韻」中的創作,因緣際會地正是隨著《尼貝龍根指環》而來。不過音樂之於陳張莉並非創作的配樂或單純的生活經驗,更多的是一種創作的精神狀態與流露,一如藝術家自言:「創作與生活是一體兩面的存在,缺少豐富的生活歷練,產生出的作品顯得蒼白無生氣,生活缺少創造力,日子似乎變得平淡無奇。」如果音樂是推動歌劇一切的主要媒介,那麼顏料的流動則或許便是那推動藝術家繪畫創作的媒介,最終我們還是必須回歸至視覺、身體的整體感受。

人生的風景

以音樂來談論自己創作的陳張莉說,其實創作開始並不會特別設定主題,只是覺得個人聽音樂的精神性確實會反映在創作上,因此音樂對她而言是個概念而非主題。這種不經意性同樣流露在此回展出的三聯幅,「詩韻2011-01」、02與03上。稱其為三聯幅乃在於陳張莉創作時往往三張一組的同時創作。而它的不經意,則在於紅色始終不是陳張莉慣用的顏色,尤其是此種略帶瑰麗,彷彿草莓漿汁卻又略顯殷紅的色澤,更遑論將整幅畫統一在此種色調。
在創作這三幅畫作的期間,正是旅美畫家司徒強生病住院的時節。每天總會在工作結束後去醫院探望司徒強的陳張莉說,其實並沒有刻意,只是畫到途中覺得很奇怪,從來不用紅顏色的自己怎麼會畫這顏色?而它就好像司徒強玫瑰使用的顏色。在創作這三幅畫作時總覺得很有秋天淒涼之感的陳張莉說,這終究僅止於個人的胡思亂想。2011年9月司徒強不幸於紐約病逝,陳張莉在完成這三幅畫作後,也就回到自己原先的表達與黑白色彩。不過在這跳躍性的色彩中,我們確實在作品中看到了陳張莉不同於以往的強烈情緒,以致於乍看之下頓覺難以承受,想要逃離這排山倒海而來的壓迫感;直到時間流逝,我們才終在彷彿靜音的留白空間與熱烈的色彩律動間,漸次舒緩內心的緊迫,進而獲得真正的釋放。
1987年,年屆不惑的陳張莉放下原來安逸的生活,毅然地前往紐約學習藝術,一切從零開始。旺盛的好奇心讓陳張莉在創作之路上不斷積極探索各樣媒材,也在畫廊之外,不同性質的空間相繼展出。2004年以前,陳張莉的作品有著鮮豔、濃烈、大膽的色彩。同年的黃山行,則讓陳張莉開始轉往黑白色調,希冀傳達內心對那幽深、空靈,雲靄氤氳的感動。直到2008年,藝術家才在蕭瑟的黑白色調中,逐漸添加了彩色的基底。
然而成為陳張莉作品最大特徵的,恐怕莫過於在那流淌的基底色彩上所貼覆的乾涸顏料。這在創作過程中於塑膠布上的遺留,一開始只是因為「丟掉好可惜」而實驗性地貼回至畫布上,但至今日,這畫筆絕對無法完成的貼覆已成為藝術家最大的挑戰。就像是在完成一幅沒有標準答案的千片拼圖般,藝術家必須在多種選擇間,尋覓是要對抗、和諧還是類比……。又或者一如康丁斯基無意間發現一幅美麗奇特的作品竟是自己被放顛倒的畫作,進而思索方向、線條與顏色之於觀者的視覺與心理感受;即便最終成品還是具有方向性,為了創造出流動感,陳張莉總會將畫布放在地上,盡可能地從各個方向去觀看、佈局。豐富的變化性與挑戰成為創作遊戲中最大的樂趣,也因此,每每完成大幅畫作後,藝術家都會在進行下一幅大作前創作一系列小幅作品。由於兩者的處理方式相當不同,小張創作不可能如同大張般揮灑,而必須在有限的空間內,綿密、細緻地進行堆疊;除了藉此轉換心境,也創作出另一種厚實綿密,彷彿朝我們漸次堆疊而來,自有風景的現代山水。

流動的刻痕

陳張莉作品中的流動質感以及彷彿經驗刻痕的時間風景,其實相當近似她最喜歡的俄羅斯電影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創作。難以用甜美形容,甚至有著彷彿超現實電影般,奇幻、不合邏輯、夢境般難解的剪輯與場景營造,塔可夫斯基的電影與其說是向我們訴說著一段故事,恐怕更多成份乃在於營造生命在時間流逝中所產生的諸多風景。縱然其中有著無數慘痛、悲傷與壓力,但終究留有極其人性、詩意與希望的另一面。而這種精神性的昇華,正是陳張莉認為即便塔可夫斯基畢生創作不多,卻可一看再看,每次都有不同感受的原因。
相較於去年個展「游移」,可以明顯發現陳張莉今日的作品中更多了分閒適自在。在藝術家個人看來,自己確實對很多事情看得更寬廣,也更輕鬆了,而這樣的輕鬆,多半來自對創作的某種豁達。「這和心境或人生經驗有關。以前要求、想要的太多,有期待所以會失望。早期很痛苦,有時因為做不到,或是並不是很清楚自己要什麼。現在則是很愉快、很輕鬆地在做,像是生活的一部分。」雖然還是有心目中想要解決、處理的問題,但創作這動作本身對陳張莉而言,似乎已經成為沒有目的性的,如同每日吃飯、喝水一般自然的事情;也為年輕時不顧一切,說出「只要能畫畫,做我喜歡的事,那些都不重要」的豪情,給與了更明確也純粹的註解。當然有時也會在精神上感到疲累,有時也想如何可以更深入一點?但面對終究希望透過作品傳達些許價值、想法的期待,陳張莉平淡卻又堅定地說:「這是一輩子的事。」

原文刊載於《藝術收藏+設計》,No. 61(2012.10),頁140-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