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作品,形式美感之外,自有其深厚的意念,需要理性邏輯的細細辯證。
有些作品,則是情感深處情緒的共鳴,言說之外,需要靜靜體會其色彩、空間、氣息……。
而陳張莉的作品,更多屬於後者。
觀看陳張莉的作品,或許大部分人都有一個相似的感受:「和她本人真不像。」不過,不像的並非作品流露的性格,而是如此嬌小的身軀裡竟然醞積了如此龐大的能量。無論是波瀾壯闊的沛然,累積凝練的沉靜,抑或是流動恣意的隨性,偏好大尺幅創作的陳張莉,總在作品中透露出某種因為時間推移而產生的流動、軌跡、堆疊與沉澱。在藝術家看來,她創作的中心思想始終來自個人對自然與周遭環境的感受。事實上,我們確實也透過視覺,感受畫家一如畫面般游移的生活與心性。
步入中年,人還會追求什麼?1987年,年屆不惑的陳張莉放下原來安逸的生活,毅然決然地前往紐約學習藝術。大學修習外文與文學的她,其實一直希望有機會能出國留學,而學習繪畫,則只是朋友帶領下,希望對自己收藏的畫作有更深刻、不同的感受。沒想到,「出國看看當代藝術是什麼樣貌?」竟不知不覺成為心目中的夢想。「好久沒用英文」的小念頭讓她踏入美語補習班,又在同學「先考考看」的鼓勵下補習、順利考過托福;原就將目標鎖定在展演活動繁多的紐約,在看到雜誌說梅丁衍、薛保瑕等台灣藝術家都在紐約普拉特藝術學院(Pratt Institute)學習現代藝術後,一連串的不經意與機緣,讓順利申請通過的陳張莉明白機會不等人。又或許個性使然,總是即知即行,想趁還有熱情、衝勁時完成夢想的陳張莉,脫離家庭主婦的身分,告別先生與一雙兒女,踏上陌生的領土、陌生的領域,一待,就是二十年。
孑然一身來到紐約,什麼都要靠自己,各類未曾學習過的創作模式,舉凡素描、版畫、抽象畫……都必須從頭學起,陳張莉說人生最大的成長便在此時,雖然回首過往若要重來一次她也不會輕意嚐試,但這段難得的經驗對她的一生產生相當重大的影響。原就不明瞭「為何天空一定要是藍的?不能變紅的?」、「為何要眼睛看到什麼就畫什麼?」,在抽象繪畫當道的紐約,陳張莉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抽象的表現形式。印象中寫實畫的學習,只有系主任的素描課期末作業:一張全人尺寸的裸體自畫像。被迫誠實地面對赤裸裸的自己,陳張莉在完全不一樣的藝術教育思維、石膏像外,發現:「原來那是你自己?!」
喜愛自由也享受孤獨的陳張莉說,來來去去間內心難免矛盾。回到家人、朋友長居的台灣,又懷念展演活動豐富,無拘無束、擁有許多自我時間做事與創作的紐約生活;然而回到紐約,一方面深知自己並非屬於當地,每當生病、心裡感到脆弱時,又期待家人的陪伴。失落的歸屬感,漂泊的靈魂,一如畫面中游移的色彩,然而,這不知何處的感懷並非感傷,藝術家說:「也無所謂啦!哪裡適合自己就往哪裡走。怎麼可能樣樣都有。」曾經一家四口分居四地,當別人詢問四處奔波的陳張莉是否疲累時,她的態度體現了藝術家的堅持:「只要能畫畫,做我喜歡的事,那些都不重要。」
生命的激昂 情感的沛然
陳張莉作品畫面中游移的狀態不止可與其生活扣合,那遊走於平面繪畫、錄像、裝置等多樣媒材的嚐試,除了反應藝術家對媒材的無所執著,更重要的是天性中對新鮮事物的旺盛好奇心。笑說這輩子扮演最多角色是學生的陳張莉,愛唱歌、學跳舞、彈電子琴、打網球……,即便這次返台只有短短停留一個月,曾經學過法文卻幾近遺忘的她,因為在法國書店買卡片遇到教法文的老師,遂於第二天開始了法文家教課。雖然先生總說她「樣樣稀鬆」,但超強的行動力與意志力則讓她的人生體驗因而豐富。不過即便興趣廣泛,陳張莉的學習卻並非只是蜻蜓點水式的淺嘗即止,一如當初回答婆婆要出國多久的提問,雖然嘴上說的是,也許半年、也許兩年,若半年後不習慣就回來了,但心裡明白自己的個性,除非真的沒辦法,一定會念完,不會輕易放棄。
面對人文薈萃的紐約,住家樓下住的是白南準,維歐拉(Bill Viola)曾是他助理,數不盡的優秀展覽與作品,看到那種好,陳張莉明白:「做不到的啦!那是各種因素讓你達不到。」然而,就算偶爾也會失去信心,想說乾脆不用再做了,但大環境的力量卻又同時激勵著你不斷往前、自我挑戰,因為不動,就等著被淘汰。在陳張莉看來,如果在看到那麼多高手、清楚知道自己在藝術史上的什麼位置後卻還願意繼續做,那就是真的想做、也足夠了。
而作品總是以抽象語彙表達的藝術家,究竟該如何面對重複性的問題?對陳張莉而言,抽象繪畫是心境,它自然會有所不同,雖然在想要有所不同與難免有過往影子間的拉鋸正是創作最累人的事情,但一開始,她都會選擇讓自己什麼都不想,自由地隨情感帶動,漸漸帶出、發現某種自己想要的東西。總是以實驗態度創作作品的陳張莉認為,對大部分藝術家來說,最有趣的應該是那預期不到的過程,因為實驗,才會發現新東西,如果做了不好不合適,也試過了。「游移」的創作,也有著相似的過程。
2004年以前,陳張莉的作品有著鮮豔、濃烈、大膽的色彩,然而,04年的黃山行,面對如詩如畫的雲靄氤氳,究竟該如何傳達內心對那仿若仙境般,幽深、空靈的感動?黑白,遂成為統御陳張莉作品的中心色彩,直到2008年,藝術家才在蕭瑟的黑白色調中,逐漸添加了彩色的基底。不過在「游移」黑白與隱隱透露紅、綠等自然色彩的基底中,畫面上那流淌、躍動的痕跡,卻是創作過程中於塑膠布上的遺留,在「丟掉好可惜」的簡單念頭下,實驗性地貼回至畫布上,於是,長時間的創作軌跡,就在頃刻間在此凝聚、累疊。它可能是昨日方乾涸的基底色彩,也有可能是多年前無意的殘留。
創作時一定要有音樂的陳張莉,在作品中總是隱約透露著某種詩意、韻律與速度。而她的追求,一如她喜歡的音樂與作品,厚重、磅礡與滂沛。無論是華格納(Wilhelm Richard Wagner)的歌劇,馬勒(Gustav Mahler)的交響樂,抑或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電影,他們的作品不僅在形式上即具有史詩般的巨大性,那在某種不可抗拒的命運推動下,卻依舊尋覓其中的詩意與精神性的藝術美感,深深引發藝術家的共鳴。彷彿德國浪漫主義畫家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畫作《霧海上的漫遊者》(Der Wanderer über dem Nebelmeer)般,唯有站在山巔,方能一覽、面對大自然的雄渾與沛然,一如黃山行帶給陳張莉的感動。
正面的對決 生命的感悟
對於沒有一定路線可走的創作,當面對困難、畫不下去時,陳張莉選擇什麼都不想地與作品對望。過往在畫彩色作品時,或許還能用其它顏色解決,但純然的黑白色階,則令人無所逃逸,「要想得更深、更多些」。彷彿武士間的正面對決,在觀望的過程中,問題便會逐漸浮現。有時一看好多天,每天就這麼灰頭土臉地離開工作室。陳張莉在面對傳達情感精神性的創作時如此,對於生活遭遇的難題,她也保有一貫的堅毅與勇敢。
曾在半年內發現兩個癌症,每一次,在不逃避、耽擱問題的前提下,她都選擇獨自面對。雖然也曾因為無人商量而掉下眼淚,今日也早已不記得當初是如何自己照顧術後的自己,但陳張莉一直很感激老天對她的眷顧,讓她幸運地都在早期發現。即使每次麻醉前醫生都會要人別擔心、別緊張,但陳張莉說,其實會不會醒來都不知道,每回麻醉醒來,都有重生的感覺。曾經面臨的生命關卡,讓藝術家漸漸學會放開與不計較,因為「人眼一閉,什麼都沒有了」。
人生走過半百,陳張莉說:「現在要我隨時走,都不會有遺憾。我認為我一生的經歷已經比很多人都豐富,已經有很多了。」過往,身邊的友人常覺得她是個緊張的人,自己也常覺得挫折、沮喪,容易為一點小事就生氣、影響情緒,但生命裡的難題令她漸漸明白「藝術不是你的全部,人生才是」,若將藝術視為生命中的唯一,反而窄化了它。而生活中的經驗、體悟、修養是用以滋養創作,體會越豐富,創作也會越豐富。雖然看似老僧常談,但曾經「多一個展覽都好」的年輕藝術家,即便依舊熱情、直率,卻已蛻變為人生的參透與豁達。也因此,我們在陳張莉「游移」個展中,看到更多的自在、閒適與宏放。
原文刊載於《典藏投資》,No.44(2011.6),頁158-161。